先做文化人 再做專業人
專訪 黃崑巖教授

丁櫻樺訪問整理 　成功大學圖書館採編組

Q：一生中，影響您最深的幾個重要事件。

A：我出生於1933年，身處在日據時代，我把它當成是人生正面好處的經驗。我的小學是與日本人一起上學，日文幾乎是我的母語，也奠定我學習語文的基礎，至今我精通六種語文。每多精通一種語文，可以方便閱讀不同文化的書，語文能拓展你的世界觀與歷史觀。
　　我是光復後第1屆考進新竹中學，那時大陸剛撤退，許多大學教授級的老師逃出大陸，因緣際會下，新竹中學擁有最好的師資。在新竹中學的典範很多，也為我奠定良好的學習基礎。例如歷史老師講解義和團事件時，著重的是義和團對整個歷史的影響，激發我們深入探討及思考能力，對知識的啟蒙有很大的幫助。我很感謝新竹中學所主張的全人教育，它對我的影響太大了。我曾是新竹中學第1任合唱團指揮，網球、籃球校隊的選手，還代表新竹中學參加國語演講比賽，在同儕間算是十項全能。雖然我的數學非常好，但我的成績最好的是第2名，然而我的生活經驗卻非常豐富而多元。
　　我一生的座右銘：「不立志做大官，也不立志做大事，只立志把每一件小事做好就好。」只要把現在要做的事情做好，明天一定會有機會出現在你面前。我雖然是醫學系畢業，但是走的路卻與一般從事醫學專業的同道不同。我自認一輩子之中對社會所做的最大貢獻，就是成立成大醫學院，我甚至覺得在1982年以前所經驗的、學習的、自己探索的，彷彿都是為了成立成大醫學院而準備。我會回來，主要是因為我對教育工作很熱愛，從小我就知道我會當一個很好的老師，因為我非常喜歡與人分享知識。我在美國唸書的那段時間，常常覺得以前在台大醫學系唸書的時候，最基本的醫學跟生物的道理都沒有搞清楚，到美國唸書之後，經過美國教授的解釋，立刻豁然開朗。我常想為什麼我在唸醫學系的時候，老師沒有用這種方式來解釋呢？他如果也是這樣解釋的話，或許我就不會浪費這麼多的時間去摸索。
　　我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就是閱讀習慣的建立。林語堂曾說：「當你不能動、不能旅遊、不能做其他的事情，最後留下來的習慣，就是閱讀。」閱讀是唯一可以替代任何一種 knowledge acquire 的一條路。我最引以為榮的事，是把閱讀的樂趣傳給子女，我的三個子女都深懂以閱讀為樂。學問是不斷累積的，閱讀好像滾雪球般，你可以有系統閱讀一系列相關主題的圖書，以充分了解知識的脈絡。當你到50歲、60歲時，知識所累積的拼圖單片，應該可以拼成一幅美麗的圖畫。

Q：如何拓展大學生知識的寬度與廣度，您的建議？

A：Henry Rosovsky 所寫的“The University ：an owner=s manual”中，特別提到知識份子應該具備的五項條件：
一、Ability to think critically, communicate with precision, cogency and force
　　具備批判、表達與說服力。知識份子要會發表，還要能寫、能夠表達，能有條有理的把自己的想法意見表達出來，要有說服力。

二、Informed aquaintance with mathe-matical, physical and biological science, to be life-long learners.
　　數學、物理以及生物學是真正的基礎科學，沒有這些修養的話，不能成為一個知識份子，專攻人文社會的同學，也要具備科學的基礎。還要有活到老學到老的方法，就是要持續地吸收知識。自習的習慣是知識份子之所繫，如果你有自習的習慣，學習就會越來越快。

三、Widen the vision
　　擴張你視野與看法，要有歷史觀、國際觀。我曾經看過一本日本的書，叫做《數學史家跟醫學史家的對話》，原來每一個知識份子都應該懂得他行業的歷史，這是成為那個行業的專家的一個必要條件，也是行家的一個特質。知識份子要了解世界的歷史，退而求其次至少要了解本國的歷史，再退而求其次至少要了解本行的歷史，你才能在本行承先啟後。

四、Thinking about moral and ethical problem
　　要有正義感，道德與倫理兩方面都要兼顧。教育不能只強調技術面的學以致用，卻不強調知識分子教養的重要性，其實學習如何做人，遠比讀死書重要。

五、Achieve depth in one=s own field knowledge
　　要有一個專門的造詣，比如說歷史、或是政治、或是化學等，有了這些基礎，你就有辦法向你的專業邁進，這是一個知識份子的成就。
　　愛因斯坦曾說：「Imagination is more important than knowledge」。想像力的框架，與你閱讀的涉獵、知識的廣博有關。如果知識不夠，聯想的空間會受到限制，視野就不會開展。但有了足夠的知識，卻不知如何聯想，把各種思維作橫向水平的連結，新的領悟也無法產生。澳洲出身，當過多倫多大學副校長，且當過史密斯學院校長的吉爾‧凱‧康威（Jill Ker Conway）建議閱讀以外，學問更需要體驗與思考。

Q：許多人讚譽您是台灣醫界的 Flexner，你對台灣醫學教育的使命與建議。

A：卡內基曾請美國教育家 Abraham Flexner 研究，到底美國的醫學落後歐洲大陸的理由何在？他於1910年提出報告，他建議：「要做醫生，一定要先做人，而做人的教育需要4年。」這做人的教育主要是指 liberal arts and sciences ，也就是基礎醫學判斷事情的能力。當時美國有四百多間醫學院，都是師徒制，Flexner report 發表以後，醫學院一個一個聞風而倒，只有約翰霍普金斯醫學院夠資格堪稱醫學院。Flexner report 影響美國的醫學教育甚鉅，現在美國有127間醫學院，是世界最頂尖的醫學國家。
　　1950年我在台大醫學院除共同必修科之外，還唸過拉丁文、德文、心理學、比較解剖學、動植物及文學院多種選修課程，這些課程對一個從事醫學所應有的宏觀與內涵，皆有極大的益處。但這些課程在現今的醫學院裡早已不知去向，尚存的也不被重視，通常被學生稱之為營養學分課，僅有點綴作用而已。國內醫學教育亟需重視通識教育，它更應該協助學生發展自我學習的方法與習慣，以求畢業後能在知識與智慧方面繼續成長。我在成大畢業的季節裡曾經寫過一篇「你帶著什麼東西離開校門？」的文章，如果你離開校門的時候，帶著的只是知識，那麼你是technocrat；腦袋裡裝的知識，它的半衰期只有2-3年，唯有解決問題、批判問題的能力比較重要。如果我們在通識教育裡，能建立學生思考、批判、吸收新知識的能力，他們的知識會像滾雪球一樣滾起來。教育應該傳授的是「獲得新知識的方法」，但是獲新知要能批判、不是照單全收。此外，應該建立習慣去聽seminar 或者是特別演講，並從別人演講中馬上 summarize，ask intense question，培養思考分析的邏輯能力。

Q：您對同學在閱讀上的建議

A：成大醫學院圖書館有一個特別的書區─武田書坊，所藏的書是與醫學有關的人文書籍。它包括歷史、回憶錄、傳記、倫理、藝術、小說等主題，更包括醫師、護士、醫學科學家甚至病人所寫的書。我到世界各地，不管都市的大小，總會找時間去逛書店找書，有許多書是我親身在東京紀伊國屋、華盛頓的Borders 或 Barnes and Nobles 瀏覽而找到的。它最大的功能是填滿通識教育在生活與授課之間留下來不及涵蓋的裂縫與空隙。
　　我是透過武田書坊替學生指出醫學與人文關係的路，藉由傳記閱讀、讀後報告、討論與辯論書中人物的生涯成就等方式進行。閱讀先人傳記的好處，除了為自己樹立典範之外，也是加強讀者的道德勇氣最好的方法。為提高武田書坊的使用率，我常在某一些課程裡指定武田書坊的書要學生閱讀。當武田書坊的書籍運到，只要有時間，我會替每一本書寫一簡單的簡介刊在醫學中心通訊上，然後把簡介加以影印，貼在書裡的第1面，以便同學同事很快的捕捉這本書裡面的主題。絕大多數我認為適合收藏於武田書坊的書籍都是外文的。我不斷地強調，加強英文閱讀能力的重要性，我想引導同學們進去另一個廣闊的世界之門。
　　還有一類的書籍，非常值得推薦閱讀。例如華森（James D. Watson）與克里克（Francis Crick）於1953年解開了雙螺旋結構，堪稱20世紀生物學最重大的發現，他們之所以能摸索出DNA的結構，是基於羅莎琳‧法蘭克林（Rosalind Franklin）所拍的第51號DNA照片，這是「有史以來拍得最漂亮的X射線照片之一」，卻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流到華森手上，他一眼看出這是DNA螺旋的明證。1962年華森、克里克與韋爾金斯（Maurice Wilkins）榮獲諾貝爾生理醫學獎，但羅莎琳已於1958年因卵巢癌早逝，卻無法為自己辯解。她是真正的無名英雄，藉著“Rosalind Franklin：The Dark Lady of DNA”（中譯本：DNA光環背後的奇女子：羅莎琳‧法蘭克林的一生，天下文化出版），可以還原她的真實面貌，美麗又有天分、勇敢卻又敏感，讓她重新為世人所認識。
　　還有Lewis Thomas 所寫的The Fragile Species（中譯本：一個細胞的告白，先覺出版社出版），論述生命的起源和存在的意義、探討生物的變異和進化並關懷人類與生物的互動和環境的衝擊。作者擁有令人驚奇的科學想像，加上生物醫學的專業素養，在書中娓娓道出對當代重大的醫學課題，以及對整個地球的關懷。

黃崑巖教授　簡介
　　黃崑巖教授台灣新竹人，台大醫學系畢業，美國喬治華盛頓大學微生物博士。曾任台大醫院外科住院醫師、喬治華盛頓大學教授，是國際上研究干擾素與感染免疫的知名學者、上海醫科大學榮譽教授、台大醫學院客座教授、國立成功大學醫學院創院院長及教授、台灣數所大學通識教育講座。現任國家衛生研究院研究員、全國醫學院評鑑委員會（TMAC）主任委員、教育部醫學教育委員會主任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