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時光之畫者手記
王維潔
二○○二年歲末的「雕刻時光」水彩畫展之後,成大圖書館希望我能將繪畫的心得付諸文字,向來藝術即渴望與人溝通,透過文字說明,或許能使我的想法與更多人達到交流。在此文中,我喜稱自己為畫者,為最符合自我認知的形象。
這十幾年來,我深受俄國著名導演塔考夫斯基(Tarkovsky)的影響,我於密西根安雅柏求學時看了他的電影--「犧牲」,深深為片頭取材自馬太受難曲的b小調女低音獨唱所感動。當音樂逐漸結束,鏡頭拉到樹梢上的那一幕,又在我心裡起了很大的漣漪。九三年回國之後,我不斷地要求我的學生閱讀塔考夫斯基的電影自傳--「雕刻時光」。這十年來我常常一得空就拿起這本「雕刻時光」,一次一次地由其中獲得珍貴的啟示,並起了極大的共鳴,這回在成大舉辦的畫展「雕刻時光」,即包含了我近十多年的心意。或許熟習我的人能夠發覺此間巧妙的關連。
「雕刻時光」是藝術家記憶的再製過程。當藝術家呈現自己過往的生命經驗時,他注視一段漫長的生命流轉,先由其中切割出精華的片斷,再將不同的片斷重組,進而構成一種印象與印象之間的空間關係,以徵顯過去生命某個段落中的品質與本質,此一過程我稱之為雕刻時光。悄然矗立在藝術家眼前的是--時間--一塊被凍結的原始材料,將之拆解再重新組合,提起畫筆的那一剎那,必須將關於某件事兒的整體去蕪存菁地化為影像,僅留下獨美的一面。
畫者,作為一個卑微的藝術臣僕,能夠奉獻給廣大藝術田野的,無非是一個獨到的觀點,並且永遠懷抱著追求真理的勇氣。唯有當他的個人觀點被呈現,當他成為某種哲學家時,他才是真正的藝術家,以作品證明自己在時間之流上的存在。
以畫者的作畫經驗,創作理念真是件詭異的東西。它總是在創作的過程中,才如幽靈般逐漸地浮現。反倒是當面對空白畫紙的那一刻,什麼理念全無。畫者嘗試問自己在這幅畫裡想要表現些什麼?然而,那時刻我肯定不知道答案。當下過去所熟悉的繪畫理論與創作原則,都逃得不見蹤影,只知道面對這樣一個題材,我要來點兒不一樣的表現。在落筆之前,我會靜靜地凝視我的題材對象,用手指不斷地撫摸攤在地板上的畫紙,用手掌拍打著紙張,如同對情人身體的愛撫。這時節心中浮現出多種表現的影像。那是印象,決不是理論,非出於分析與邏輯,而是出於直覺。然後就彷彿找到出口,由草稿開始就一筆一筆地畫下去了。有時如同原始的舞蹈,激情狂野地揮灑;有時會以踟躕等待的方式,徘徊前進。在運筆當中,一些佈局的策略漸漸地由心頭浮現,突顯張力與維持平衡的念頭悄悄地攀爬而出,感情中理性的成分逐漸濃稠,這時節方開始出現所謂的創作理念。當作品接近完成時,真是小心翼翼地在收拾它,直到全幅完成。畫者的確可以針對它講出所謂的創作理念,甚至言之鑿鑿,雖然我知道它不是創造之初的念頭。
畫者的經驗和古人所謂的胸有成竹不同。我認為若真有成竹於胸,逐筆畫來,豈不同看了幾頁即知結局的小說,味同嚼蠟,畫畫兒將淪為刻板的工作,毫無驚喜的可能。每一幅畫的創作對畫者而言均是一趟獨特的旅行,一場奧迪賽式的冒險。或許畫者預先知道要往那裡去,然而由於整個旅程充滿著太多不可知的變數,仍然有許多令人意外的奇遇正等著呢。又或許打從頭起,畫者就不知道要往那裡去,僅是流浪與徘徊,任憑即興的念頭流轉,直到發現神奇或徹底覺悟失敗為止。
即興為作品帶來活力,對水彩與水墨的創作者而言,那更是不可避免的必然因素。尤其水彩與水份的變化,有著許多不可預期的因素:空氣的溼度會影響畫紙的吸水性與呈色性,也連帶影響了筆觸的質感;水的成份變化,會影響鋼筆墨水渲染後發揮的調性,可能是紫藍的冷調,亦可能是褐黃的暖調;作畫過程中畫紙經常意外地滴到水或沾染了錯誤的顏料;以筆就顏料時誤觸了別的色彩而不自知;筆毛落在已上好了顏色的畫面上,為了移除它而打亂了原有的成果等等。面對這些不斷出現的意外,畫者要以即興的心情,甚至是喜悅的心情去迎向它們,因為極可能新的視野將由此而開展。長久以來,我就戲稱這些創作中的意外與失誤為神的恩典,那就是神佛要開啟我的那一刻。
我的第一筆總出於直覺。大多數的時候,我會因調色盤中所剩下的顏色,而決定這幅作品的色調,就算調色盤中剩餘的顏色不見得是主調,也一定扮演著重要的角色。至於上次剩下的顏色,又是怎麼一回事呢?對畫者而言,不啻奧秘的天啟。談到了天啟,您或以為畫者誑之以怪力亂神。難道創作理念皆不需要了嗎?誠然如此,創作當中內心毫無理念是不可能的,就畫者而言,長存於吾心的,即是努力去創造張力與維持平衡的意念。初始是利用構圖、線條、空間、與顏色來製造張力,之後再予以平衡,最後成就動態中的諧和之美。不同的平衡互相依存,畫面構圖的平衡、色調濃淡寒暖的平衡、筆勢強弱的平衡、色彩豐富與簡白的平衡、筆意作態與內斂的平衡,種種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因素間的平衡。查考「和諧」在希臘文的原意是對立與衝突的均勢,充滿著張力與動態的美感,而非中規中矩的穩重呆板。諧和是衝突之間的調和,張力的舒放,因此畫者在創作中的許多動作,都隱含著製造張力卻又維持平衡的企圖。而張力的凝塑與平衡的調碼本無方法可循,全憑畫者的一念而已。過往的經驗以及生命的旅痕全部在此呈現。
一件作品的成功必需仰賴許多不可知的因素。絕不是仗著畫者的素養與功力即可竟全功。其中,直覺、即興、一連串的偶然與巧合佔了決定性的因素。一件作品的成功,真是神佛的恩典,那算得上畫者個人的成就。畫者曾多次企圖在同樣的心情與外在條件下,再現成功作品而未果,因此不得不相信神來之筆,是出於我相信的確存在的那一位。畫者只不過是個僕人,在衪的恩賜之下做出卑微的奉獻,犧牲奉獻予藝術這廣袤的園囿。
那麼,有人又將問道,繪畫創作既然沒有成竹於胸的理念,又全憑機緣,或者憑著神佛的恩典,那麼繪畫創作者有何神氣可言?任何人不也可以因此機緣成就一件傑作嗎?答案的確是如此。畫者毫無資格自豪,因任何人皆可因機緣而成就傑作。事實上,繪畫創作者的價值,不在於作品本身的美醜,而在於這位畫者,持之以恒地透過畫作呈現他所發現的真理、他的生命、以及他的靈魂。
藝術同科學一樣地追求真理,是卑微的個人對廣袤世界的探索,透過呈現真實,來瞭解個人與這個世界。過去所謂的寫實,在科學知識的指導下都不再被認為是真實,充其量不過是個人視網膜上的呈像,與真實尚有很大的距離。平坦的桌面
,在物理學者的觀察中,成為無盡皺折無限綿延的碎形表面,連桌子兩端的表面長度也成為無限,吾人方才驚覺心中的真實與科學的發現,竟有如此大的差距。到底真實是怎麼一回事?真實究竟存不存在?實是值得永遠探究的功課。人類的歷史就是不斷探索的累積,兩千多年前希臘人將ιατορεω這個代表「探索」之意的動詞轉化為一個新的名詞「歷史」,historein
則是它的拉丁拼法。
人將不斷地探索真實,那是人的宿命,從亞當與夏娃偷吃智慧之果的一刻起,人就展開了這無止境的追求。然而人對真實的感知卻又是十分個人的,那只是個人的觀念,理論上很難與他人分享。針對一對象,人們之間只是共同接受同一刺激來源,卻無法求證是否引發同一刺激反應。面對一只紅蘋果,我心中之紅與你心中之紅或許是大不相同,然而卻永遠無法證明其中的絕對異同。因此面對同一對象,具有不同靈魂的個體之間,自然會有不同的觀點。如何呈現您個人獨到的觀點,就如同如何呈現您個人獨特的體質與靈魂,因此任何一個觀點無對錯可言,它的價值只在於「呈現」本身。一個獨到的觀點呈現出個人所謂的真實,不也就是一個獨到的生命存在世上的見證嗎?塔考夫斯基(Tarkovsky)曾說:「藝術的目的便是為死亡最準備,耕犁他的性靈,使其有能力去惡向善。」實是一語中的。二十世紀偉大的建築導師路康(Louis
Kahn)更指出表現就是人的存活理由(raison d'etre),人活著就是為了表現,否則人生不再具有任何意義。
這個世界的複雜,未必能以簡單的思維架構及理性的邏輯思考來呈現。藝術家與詩人所看到的世界,以及他們所發掘的真相,呈現了複雜世界中詩的紋理以及一種詩意邏輯,這迫使觀眾能思考那些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以及畫外之情境。人類生活中,有許多層面也只有借用詩意方能表達完全。Poietike
此希臘文之原意即為創造,賦予這個世界前所未有的形式與影像,而非單單限於詩學。畫者在畫冊中所呈現的是多年旅行的記錄,是我對一個地點場所的觀照與回憶。我認為唯有透過「回憶的看」方才是真實的觀看。因此在旅行的過程中,我以靜觀為主,再輔以現場速寫及攝影。旅行歸來,憑著回憶,加上我的想像與夢境,來重敘一處場所或一人一物。因此,我的作品並非客觀的呈現,而是心靈的主觀重敘。我的表達方式希望如白石老人所說的,介於像與不像之間,得以展示某種詩意。此種重敘的工作是我創作工作的精華。二○○○年威尼斯建築雙年展北歐館之展示牆上,嵌著主題標語:"Not
Seeing through Memory is not Seeing at All." (沒有透過回憶來看等於白看),令我會心微笑,原來到處有想法相同的人。
畫者亦是透過一雙回憶的眼睛來看世界。常常有人問,「你的畫是現場寫生嗎?」,我通常會說,不是在現場畫的。我在現場是不斷地由各個角度靜靜地觀察那個地方。我學的是建築,我對建築有很大的興趣,連帶地我喜歡上了旅行。為了建築史課堂上的需要,我拍了很多建築的幻燈片,不斷地累積很多特定場所的印象。每當我需要作畫的時候,這些旅行中所拍下的幻燈片、照片會幫助我甦醒記憶,提醒我當時的情境。因為往往一開始的時候,我實在也不知道要畫些什麼,但是藉由將記憶喚醒的作畫過程,想表現的主題就會慢慢地浮現出來了。
生活經驗中也包含著畫作中可能出現的角色,蘊含著無數的可能性。我也不經意地把過往很多的意象放在腦海中,每當作畫的時候,它們就成了可供我組合的材料。或許當時那個情境是我用言語也很難確切描述的,但是它們是我自己的特殊意象,這些意象之間會互相地重疊,展現出新的獨到意義。這就是我所說的透過回憶的手法。我所畫的人物及景象,常常是經過剪接再疊合在一塊兒的。例如有時候看見一些人,或是一束花、一盤果子、一只瓶子,因為他們之間有類似的氣質,於是我就把它們都放在同一張畫面中,更能夠符合我對他們的印象。
單有外在形像不足以描繪一個情境,只有藝術家透過抽離的手法,才能呈現他心中對於某一個過往地點的特殊經驗。以文藝復興時期來說,他們所用的方法是以一隻眼睛來看世界,這當然也不是真實世界的呈現,因為一個固定的視點,意味著人不但只有一隻眼睛,甚至這隻眼睛是一隻不會轉動的眼珠子,如此才會得到固定寧靜的一點透視世界。但是各位知道這不是真實面,因為儘管一個安靜坐著的人,他的眼珠也是不斷地轉動著。除了視點的改變,空間中消點的移動,尚伴隨著不斷變動的光影、空氣的振動及各種的聲音,一切的因子都處於改變的狀態之中。因此就影像呈現的效果而言,極度現實的描繪反而是失真的。一點透視儘管能畫得極度的逼真,可是能夠呈現的效果還是極有限的。文藝復興的藝術價值不是建立在一點透視之上,而是以佈局中所隱含著的深沉意義來使它們有價值。我們還有很多不同的方法來表現藝術,在二十世紀的繪畫出現了很多的方法,來追求我們所心儀的世界。每一個方法都有其限制,也有其特質。畫者所用的抽取經驗的方法,也是其中的一支,我很少用真正的透視,用的多半是以顏色及質感呈現經驗中的整體。我的畫如果與現場或模特兒本人比較起來,或許會有很大的出入,五官與本人並不是非常的接近,但是我捕捉到他們的氣質。從畫中展現的氣質來認定,多半可以看出我畫的是誰。這或許比現場、本人更接近真實。
面對五光十色的大千世界,如果沒有透過一對特殊的眼睛,從殊異萬象中看出點端倪,其實就還是如霧裡看花,不知所以然。而藝術家的工作,就是在繁華雜沓的世間萬象中,提供一記響亮的暮鼓晨鐘,透過藝術家的眼睛,我們可以看到生命真實的倒影。
在回憶中,一地的空氣和光線是絕頂重要的因素,它造就了一個地點獨一無二的氣息。我特別傾心線條與筆觸如何反映光線與空氣的顫動,將生命呈顯如在倒影如在夢境之中。我所繪的人物與靜物,同樣地也不單只是影像的重現,而是藉由線條、色彩與筆觸刻畫出人生的短暫與傷痕,以及那通往彼岸的出口。我受邀於德國、奧地利與瑞士等德語地區舉辦水彩個展時,德國畫評媒體給予的一句話:「通往彼岸之路,介於東西方之間的水彩」(Der
Weg zur anderen Seite:Aquarelle zwischen Ost und West),此評語極貼近我的心靈世界。
繪畫創造者的表現,包含個人蓄意的呈現與靈魂肉體不經意的流露。矯飾風格的扭曲浮誇是表現,簡白風格中的孤獨心境是表現,陶匠留在瓶上的手印亦是表現。人的靈魂與肉體既是無法完全逃離所創之物,則畫者的創作,亦不能逃離心緒的波動與身體的病痛。作品中隱約流露的傷痛,必定是心靈與肉體傷痕的投射,絕非畫者故意使然。我用彩筆敘述著我觀照的世界,那是個哀憐蔭鬱的世界,儘管如此,我的筆觸反映出對這個冷酷世界的依然留戀與對生命的掙扎。在許多畫作中,我總留下了一線希望,在林盡水窮處或是畫面盡頭來安排一條細縷般的空隙通往彼岸,那就是這個世界的出口。我不確定出口之後,是否就一定存在幸福,卻是這個疏離冷漠世界的一絲希望。
繪畫是畫者的表現與呈現,藉著紙筆顏料與凝固的形式來展現,而別無它法。我總希望畫冊的印刷,仍能不失原味太遠,得以保持原作中的一些細緻地方,那些細膩的筆觸,邊角隱約的留白,黝暗中多變的色彩呈現,畫面最遠處幽微浮現著通往彼岸的出口。我希望透過這些枝微末節,能向觀眾吐露更深沉的話語,以及那些不可言喻的畫外之意。
關於德國畫評所指的「介於東方與西方之間的水彩」一語,由於水墨是中國繪畫的傳統,是畫者堅持維護的瑰寶。因此,為了融合東方與西方的氣韻,我使用中國毛筆。我相信透過中國毛筆獨特的筆觸與鋒毫,必定能保留某種程度中國畫的快意氣韻及詩意靈動。再加上德國鋼筆,英國水彩顏料、荷蘭墨水,以及法國的手工水彩紙,展現出介於東方與西方之間的氣質,以致有上述如此的說法。
我喜歡所有的顏色,在我心目中沒有所謂好的顏色、壞的顏色,也沒有喜歡的顏色或不喜歡的顏色,一切的顏色都是那麼美,就看不同的顏色之間如何搭配。世界上沒有一種絕對好的顏色,絕對好的作品。一切都是在瞬息萬變中找到平衡。要創造出能夠打動人的東西,的確是有一些原則,但是卻也不能死守原則。有人提及我的畫作中的大膽用色,以及顏色之間的巧妙搭配,問我是否有何訣竅。我認為這是一種天啟。憶及兒時,每逢趴在桌上以手就額頭,眼一緊閉,眼前就出現如同萬花筒般變化多端、絢爛跳躍的各種色彩,彷彿它們本該如此,各定其位地展示它們自己。這是一種天生的敏感,很難以言語解釋的。一樣是黑色,可是在我眼中有摻和了綠的黑色,有偏紫的黑色,有泛紅的黑色,它們都是不一樣的。
除了在全世界旅行以外,我對臺南故鄉郊外的海邊具有很深的感情。在過往低沉的日子裡,我經常徘徊在臺南到嘉義之間的每一段海邊,我喜歡從早到晚去觀察這些場所。特別是蚵田、鹽田、河口之沙丘與潮汐,種種南臺灣特有的地理特質,我不斷地去體會它們,常常在我的畫作中描繪它們。我所畫出的內容,是經過我的感情觀照所繪出的,各位如果實際去現場看,可能覺得與畫作有些距離,但是我覺得,那是更真實地透過我的眼睛所看到的臺南景象。
不管我的繪畫題材是什麼,通常具有一種哀傷的特質。這就是我之所以為我的獨特風格吧!這樣的哀傷情緒在很年輕的時候就有了,我在大學時代所做的建築設計立面,就被老師評為具有古典的哀傷特質。在過去的十年,我經過了很多的人生磨難,在這個漫長的流離時間裡,或許我留下了淡淡的哀傷印記,而我認為,這就是我的畫作能夠打動人的特殊力量。
畫者把我們必須遵守的原則叫作「法」,而沒有遵守原則的稱為「非法」。畫者希望能夠透過法、非法、非非法來創作好的藝術。任何一個規定就是為了被打破而來制定它,如果一個人得到了某一個原則,卻只知道死守著它,那麼這個人的藝術就將要凋落了。非方法也是一種方法,因為要有方法才會有非方法,要有非方法才會有非非方法。所謂的法就是一個道、一個原理。「方法」這個原理是必要的,但是有它不一定非得遵守它不可。任何一個偉大的原則,都可以被打破,而成就另一件傑作。由佛經裡得到的啟示是,只要佛所說的法都是佛法,可是所謂佛法都不是佛法。任何一個原則都不是原則。只要遵守原則就不會創造出好的東西,可是也不能完全不遵守原則。我主張立於原則與非原則之間,追求一個微妙的和諧;由於一切都在變動中,所追求的可是一種動態平衡。我做設計與創作繪畫遵循的就是「無法之法」。方法是必要的,同時也是可怕的。藝術家必須優游於「方法」與「非方法」之間。
兩千年以來哲學的探索,其實就是探索到底什麼是真實?即什麼是一個東西的本質。公元前六、七世紀,古希臘的哲學家以及東方的智者,就告訴我們兩個並存的世界觀;一個主張萬物是瞬息萬變,另一個看法則主張萬物都是不變的,因為本質是不會改變的,改變的只是表象。其實這兩個看法講的是同一件事情。根據這樣的看法,我們感官所經驗的世界,或可稱之為色相、現象的世界,而此一世界是否真實,我們不知道。每一個人都可以依自己的靈魂、自己的經驗,去探索自己所認定的真實面,惟獨藝術家比一般人具有更敏銳的感官。他們從花花綠綠的大千世界中,抽離出一些具有本質性的東西,經過某種意志、手法與表現,讓它「再呈現」出更強烈的意義,可以打動人心,這就是藝術。
意志與表現,直接碰觸到「我是誰」這個奧秘的問題。是的,我是誰?王維潔三個字只是記號,成大建築系教授只代表了我的職業與謀生場所,兩者均無法真正地回答我是誰。唯獨只有作品作為靈魂的呈現與意志的表現,方能忠實地回答「我是誰」這個問題,令更多的人認識我,於是我盡量地將畫作以多重的方式與別人分享;承蒙圖書館方垂青,即將用我的畫作以書籤的方式呈現,能與更多的師生溝通,令畫者感到榮幸與開懷。
當許多學生師友知道我又將舉辦畫展,均給予畫展成功等等祝賀辭,讓我開始思考所謂「畫展成功」代表什麼意義?是觀眾踴躍?是畫作大賣?抑是聲譽鵲起?或者媒體上佳評如潮?當然以上都是畫展成功的指標並沒有錯,可是畫者心中並不是這麼想的。不瞞您,我也樂見有前述的成果,然而畫者心中更重要的想法是,如果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的某一個人,因我的畫而改變了一生,這就是我心中認為最大的成功。
藉由此次成大圖書館主辦的畫展,我期待能激起成大師生們的藝術火花,每個人能夠探索自己內心的藝術世界。如果有人因我的畫而受了某種啟發,那將是畫者感到最愉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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