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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隨母親的足跡,我寫林海音傳的心路歷程

夏祖麗

時間過的非常的快,轉眼就是一年,林海音女士於二○○一年十二月一日去世,十二月二十二日我們四個兄妹祖焯、祖美、祖麗、祖葳辦了追思會,在追思會裡亞弦先生以史蒂文生的《安魂曲》來表達他的追念,同時也舉了歌德晚年寫的一首小詩感嘆人生的短暫無常,但是藝術創造卻是永恆不變。我記得那首詩是這麼說的:

樹兒也不動,鳥也無聲
稍時你也要安靜
在這個靜止無聲之中
從林子裡傳來一個聲音
那就是海潮的聲音

海音的聲音,這個聲音是中國文壇永恆的聲音,很多年輕一代在這聲音裡得到鼓勵,繼續創造了文壇的光輝。齊邦媛教授也回憶起她的感覺,她以「失散」來形容送別林海音的心情,好像失掉了一個親密的朋友,散了一個聚了幾十年都不會散的會,告別了一個充滿回憶卻永遠不再回來的時代。在那個時代裡大家都很年輕,有許多的渴望、很多的成功,而林海音憑著她的智慧才氣、努力以及過人的擔當和心胸,成為一個家喻戶曉的人物。齊教授形容林海音女士是一個命運的富貴之人,她一生照顧別人,充分的利用她自己有的,去幫助那些沒有的,她說這麼多年來因為有林海音走在前面,有林海音說的:「怕什麼?去做嘛!」而使她不敢軟弱。

書寫林海音傳
我想這就是林海音女士給很多人一個感受,我曾利用兩年的時間書寫《林海音傳》,寫完以後我有一種脫胎換骨的喜悅,內向的我也從其中釋放出來,我好像回到了與母親面對面工作十年的純文學出版社。今天大家希望我來談一談書寫《林海音》傳的經驗,這是一段刻骨銘心的經驗。

一九九八年十月,我接受天下文化的邀搞,並沒有想到會如此的煩雜,當時以為只要做一些訪問就夠了,後來才發現這是一個很大的工程。一九九九年春天,我先從南半球的澳洲回到台北,我由幾方面進行訪問:林海音女士文壇的好友,包括五○年代的女作家群,還有她主編聯副時所提拔的許多省籍作家。很高興鄭清文先生、鍾肇政先生提供了許多非常珍貴的書信,尤其是傳主林海音女士在一九九九年病倒了,已經不太能接受訪問,因此她早年的書信就成為一個最有力的證據。譬如說林海音女士為何離開聯副,我訪問了許多人,但是都無法還原事情的原貌,後來我在鍾肇政先生處找到了一封很重要的信,原來林海音女士因為刊登了一首詩而在白色恐怖時期不得不離開聯副,兩個禮拜之後她寫了一封信給鍾肇政先生,表達她當時的心情,我想這封信比我用任何文字來描述都有力得多。另外我還訪問了兒童文學界,因為林海音女士晚年的作品有絕大部分是兒童文學,還有其他朋友、親戚等等。我並用錄音的方式訪問了我們三個兄妹,雖然我們生長在同一個家庭,因為年紀的不同,大家在對家庭的回憶也不盡相同,我不能只用我個人的回憶來寫林海音傳,我還必須收集我們兄弟姊妹所有的回憶,我發現幾乎每個人的角度都不太一樣,像老大祖焯跟老么祖葳相差了十二歲,這十二年差距的感受與經驗一定不同,因為祖葳接觸到的父母是晚年的父母,而祖焯所接觸到最早年的父母。

親訪北京城南
我也親自走訪北京、上海、南京。北京是林海音成長的地方,從五歲到三十歲離開,在那裡居住了四分之一個世紀,她最著名的作品《城南舊事》,就是以一個小女孩的眼睛看北京城南成人世界的悲歡離合,女主角英子,就是林海音的第一個名字。到了城南我走遍了林海音成長的足跡,她一共住過七個家,大部分的家我都親自拜訪,她婚後住過兩個家,一個是永光寺街的大家庭,一個是自組小家庭的南昌街我也去了。當我走在城南時,才知道原來林海音女士上學的時候,一定會經過文化街(琉璃廠也就是文化街),基本上城南在世界很多國家都是比較民俗的。1948年林海音回到她的第一故鄉台灣,也是住在城南,就是重慶南路三段植物園一帶,並且住了二十五年。在北京時,我有一個很深刻的感觸,其實林海音女士寫《城南舊事》,她所懷念的那個北京城並不具任何的政治意義,它就是一座城,一座充滿民俗的北京城,海音女士對那個城市,以及城市裡的人物、風俗都非常的懷念。

童年—心靈的故鄉
童年對一個作家非常重要,上個禮拜天在國家圖書館有一場「林海音及其同輩女作家學術研討會」,有一位學者以林海音《城南舊事》的和張愛玲《對照記》發表論文,談到張愛玲生長於上海,林海音成長在北京,林海音是京派,張愛玲是海派,她們兩個人只相差兩歲,但她們的童年卻不一樣,林海音穿的是棉襖,張愛玲穿的是小洋服,我想這樣的對照很有意思。事實上,林海音對一個城市的懷念超過了所有的東西,那個城裡的人物、很多地方、很多景色都永遠印在一個作家的心靈深處。
很多人都好奇,林海音女士離開北京四十四年,為什麼她的北京話比今天的北京人還要道地,他們認為語言跟她的童年是不能分開的,北京的語言在變,可是林海音在台灣,一個台灣姑娘卻維持了最原始的北京語言,這也是一個值得研究的議題。林海音女士也可以講非常道地的台灣話,一九四八年剛回台灣時,她的台灣話還有一點奇怪,後來就非常的流利,當你聽到她講台灣話時,很難想像她也可以講非常道地的北京話。昨天我遇到客家委員會的專門委員張典婉女士,她說林海音女士的客家話雖不熟練,但是發音非常的準。林海音的作品受很多人喜歡,因為她掌握語言的能力很強,她吸收語言的時候非常敏銳。《城南舊事》在大陸受歡迎,正是因為它寫的是一個世界共通的人性,這本書先後被翻譯成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並且出版兒童繪本。

當我寫《林海音傳》時,我做了非常充分的準備,訪問了很多人,錄製了一百捲的錄音帶,並閱讀她所有的作品、書信。有一點我一直謹記在心,我認為史料非常重要,為了史料、為了真實,我情願犧牲部分的文采。事實證明,很多人認為這本書很重要的部份就是史料的充分與完整,也替後繼的研究者節省了很多工夫,但是對我而言,卻是一段非常辛苦而且刻骨銘心的書寫過程。

我也是參與者
二○○○年的六月我回來交稿時,得到一個反應,很多人認為我是林海音的女兒,一定寫了很多與母親相處及共同工作的經驗,席慕蓉說她最想看的就是這一部分。我一直認為應該站在第三者的立場來寫母親的傳記,可是讀者卻想知道你身為她女兒的心情,因為我在林海音的生命裡面不只是一個觀察者,也是一個參與者與目擊者。所以在林海音回到台灣以後的章節,我試著用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交錯的方式書寫,這是一種新的嘗試,到底好不好呢?後來我請教一位教授朋友,他在澳洲教英國文學,他說在英文裡面有「詩的破格」,詩人為了達到詩的韻律,有的時候會破格演出,他認為一個女兒來寫母親的傳記,也可以破格演出,這對我是一個
非常大的提醒與鼓勵。所以我在交稿後又跟天下文化說請暫緩,我要重新改寫。我大膽的把童年回憶跟母親的豐富的一生交錯演出,這個新嘗試得到很多人讚賞,許多人跟我說,她翻開《林海音傳》總是先看宋體字,因為書中第一人稱都是用宋體字寫的。

北京的小婦人
向陽先生看了《林海音傳》後曾寫了一篇文章,他非常重視書中有關林海音女士童年的描述,因為他想了解一個台灣家庭在北京的故事,我們過去所看到的史料,並沒有紀錄一個真正的家庭如何在那裡生活。林海音女士的童年我並沒有參與,我完全憑著各種的作品以及資料,然後親歷其境來回想…,非常有意思。當時在北京的台灣人大概四十多人,包括洪炎秋先生、張我軍先生,絕大部分是知識份子,我的外公林煥文先生年紀最大,所以這些留學生常常到林家開會、吃飯。我曾訪問我的堂兄,他跟林海音女士相差八歲,是北京外語學院退休教授,我請他回憶一下,當年林海音女士的家庭,是怎麼樣一個家庭?他說在北京的晉江會館是台灣福建鄉親最常去的地方,晉江會館既不屬於當時的北京社會,也不屬於台灣(在遙遠之台灣的那個社會),更不屬於日本人社會,因為日本人當時還在統治台灣。他們是另外一種形式的社會,那裡面的人因為同質性比較高,彼此很照顧。又有一位歷史系的教授說,當時的晉江會館住滿了台灣的福建鄉親,很多人用福建話交談,裡面的燈光很亮,非常溫暖,林家前院還種了很多花。我覺得這情景很像小婦人電影,南北戰爭時爸爸在軍中,四個女孩子跟著媽媽,小婦人裡面的老二Joy(喬),獨立的性格與林海音很相似。林海音女士十三歲時失去父親,下面四個妹妹,還有一個弟弟,圍繞著母親辛苦的生活。後來這位小婦人嫁入很像紅樓夢般的大家庭,這個家庭有九個兄弟姊妹,我的父親排六。林海音女士從一個無居無束的小家庭,嫁到一個有上百年歷史,從南京移居到北京的大家庭裡,一個台灣姑娘要怎麼適應一個書香大家庭呢?那是非常有趣的一段故事。其實在追蹤母親生涯足跡的過程理,最大的受惠者就是我。

實踐純文學
林海音女士有一項很重要的成就,就是對台灣文壇的貢獻。我訪問鄭清文先生時,他給我看了一封信,是林海音女士在一九六八年寫的,當時林海音女士五十出頭,今天很多五十歲的女人已準備退休了,但是她正開始創辦《純文學月刊》,後來又辦了純文學出版社。當我製作林海音女士大事年表時,我把當時的社會背景與她的年齡逐一對照,一九六八年的台灣社會仍是一個封閉的社會,她創辦純文學出版社並不是很容易的式,尤其在政治肅穆的時代,她做到了,並且做得非常成功,鄭清文先生說如果沒有林海音女士,台灣文壇也許會晚個十年、八年也說不定。

剛剛祖焯也談到她是一個既有膽識又很有勇氣的女人。民國五十四年聯合副刊的『船長事件』,因為有諷刺執政當局的懷疑,她當天立刻離職。多年後父親和我談起,當天聯合報社長王惕吾先生打電話說這首詩有問題,父親和母親就決定立刻辭職,在那個年代我的父母就有足夠的勇氣智慧去面對這些事情。父親說我們不做這件事情還可以做許多別的事情,果然隔年母親從美國訪問回來就創辦了純文學月刊。在《純文學月刊》的發刊詞中有一句話,就是「說自己的話,做自己的事。」他們要用自己的力量不受牽制地做一些事,實踐純文學的理想。林海音女士為當時的社會帶來了方向,當時的讀者是很幸福的,有一個領導告訴你們什麼是文學,這是我特別要談到的感受。

格林公司郝廣才先生曾說,林先生和夏先生在那個時代靠一個人的力量做了許多事情。我常想,海音女士這豐富的一生是她一個人成就, 還是旁邊有許多助力呢?林海音十三歲喪父,外婆並沒有受過什麼教育,但她讓這個家沒有孤兒寡母的悲涼氣氛,唯一一個父兄的角色就是張我軍先生,很可惜的張我軍先生去世多年,她給林海音女士多大的影響我不知道。而另一個對林海音女士影響很大的就是夏承楹先生,我父親生長在書香世家,他唸中學、大學時,是中國教育最好的時代,五四運動也是那時萌芽,那個時代給了他許多啟發,林海音女士嫁給了這麼聰明的丈夫可以說是相輔相成。林海音女士有客家和閩南的背景,出生日本,成長於北京,在台灣她充分發揮文學上的活力,好像我們今天所講的政治正確性她都具備了。這樣一個豐富多元的人生,我希望不只是《林海音傳》,還有更多的學者作深入的探討。 (丁櫻樺紀錄整理)

作者簡介

夏祖麗女士,為林海音女士的女公子。曾擔任「婦女雜誌」編輯、純文學出版社總編輯。早年以寫人物專訪著稱,近年來旅居澳洲,視野更為開闊,筆端拓及散文、兒童文學與移民文學。編著有「她們的世界」、「握筆的人」、「人間的感情」、「異鄉人, 異鄉情」、「天堂鳥與奶瓶刷」、「南天下的鈴鳥」、「從城南走來—林海音傳」等書;曾榮獲圖書金鼎獎、中國文藝協會文藝獎章。